第十六章

德·温特伯爵夫人

一路上,公爵向达达尼安了解的只是他所知道的情况,而不是发生的所有事情。他听了年轻人所说的情况,再联想他本人的记忆,就能比较准确地把握局面的严重性,而且,虽然王后的信极短,又极隐晦,但也能让他忖度出局面严重到了什么程度。不过,让公爵感到特别惊奇的是,红衣主教那么不想让这个青年踏上英国的土地,中途却没有将他截住。达达尼安看出他那诧异的神色,便向他讲述自己采取了什么防范措施,如何将三位满身是血的朋友分别丢在半路,而多亏他们同心同德,他才能到达目的地,最后还挨了把王后的信也刺穿的那一剑,他又如何狠狠地回敬了德·瓦尔德伯爵。他把这段经历讲得十分简单明了,公爵听着,不时用惊奇的目光瞧瞧这个青年,似乎难以理解一个约摸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,怎么会如此谨慎、勇敢和忠心耿耿。

两匹马风驰电掣,没用几分钟,便跑到伦敦城门口。

进入公爵府的庭院,白金汉跳下马,也不管马如何安置,只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扔,就冲上台阶。达达尼安也照样办理,但是颇有点顾虑,因为他十分赞赏那两匹骏马良驹。不过,他见到从厨房和马厩跑出三四名仆人,抓住了马的笼头,也就放下心来。

公爵脚步如飞,达达尼安跟着很吃力。他接连穿过好几间厅室,那厅里的豪华装饰,就连法国最大的贵族也想象不出来。最后,他走进一间赛似神仙居所的精美雅致的卧室。卧室里间还有一道门,由壁毯遮护。公爵用吊在脖子上的金链系着的小金钥匙,打开了这道门。

达达尼安颇为知趣,就停在后面。可是,白金汉要跨进这道门时,回过头来,见年轻人迟疑不前,便说道:

“请进来吧。您如能荣幸地见到王后,就请您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。”

达达尼安受此邀请的鼓励,便随主人进去。公爵又随手把门关上。

二人进入了一座小礼拜堂,只见四壁都装饰着有金丝图案的波斯绸缎,被大量蜡烛映得通明透亮。在一座类似祭台的台子上,由一顶上面饰有红色和白色羽翎的天蓝丝绒华盖罩着的,正是奥地利安娜的画像——同真人一样大小,画得形神俱似。达达尼安一见不由得惊叫一声:这真叫人以为王后就要开口讲话。

那只装着钻石别针的匣子,就放在祭台上的画像下面。

公爵走到祭台跟前,如神父礼拜基督一般跪下,然后打开小匣。

“您瞧,”他边说边取出一个缀满闪亮钻石的大蓝缎带花结,“您瞧,这就是我发誓做我的陪葬品的珍贵钻石别针。王后将它赠给了我,现在又要收回去,她的旨意就是上帝的旨意,要一丝不苟地照办。”

接着,他又一颗一颗吻了吻这些难以割舍的钻石别针。突然,他大叫一声。

“怎么啦?大人,出什么事儿啦?”达达尼安担心地问道。

“出什么事儿,全完了。”白金汉高声说道,他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。

“少了两只别针,只剩下十只了!”

“大人认为是失落了呢,还是被人偷去了呢?”

“是让人偷走了,”公爵又说道,“这一定是红衣主教干的。喏,您瞧,托着那两颗钻石的一截缎带被剪掉了。”

“如果大人能猜到是谁偷的……也许东西还在那人手里。”

“等一等!等一等!”公爵高声说道,“这些钻石别针,我只戴过一次,是在一周前国王在温莎举行的舞会上。已经跟我闹翻的德·温特伯爵夫人,在舞会上主动靠近我。这种和解,其实是爱忌妒的女人的一种报复。那天之后,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。这个女人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密探。”

“怎么,天下到处都有他的密探!”达达尼安感叹一声。

“哦!对,对,”白金汉咬牙切齿地说道,“他是个非常厉害的角斗士。不过,那场舞会什么时候举行?”

“下周一。”

“下周一!还有五天时间,足够我们采取弥补的措施了。帕特里克!”公爵打开礼拜堂的门,高声呼唤,“帕特里克!”

他的贴身仆人应声来了。

“去把我的首饰匠和秘书找来!”

贴身仆人一言不发,当即去办,这表明他已养成唯命是从、决不回嘴的习惯。

然而,召唤的头一个人虽是首饰匠,先到的却是秘书。这道理很简单,他就住在府上。他来见白金汉,而公爵正坐在卧室的一张桌子前,亲手写了几道命令。

“杰克逊先生,”他对秘书说道,“您立刻去见大法官,就说我委派他执行这些命令。我希望这几道命令立即颁布。”

“可是,大人,如果大法官问我,爵爷究竟为何采取如此异乎寻常的措施,我又该如何回答呢?”

“就回答说我高兴这么办,而我的意愿也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。”

“他也应当向陛下转呈这种回答吗?”秘书微笑着说道,“假如王上也偶尔好奇问起来,为什么船只一律不准驶离大不列颠各港口呢?”

“您说的对,先生,”白金汉答道,“如果问起来,他就对王上说,我决定宣战,这项措施,是我对法兰西的第一个敌对行动。”

秘书施礼退下。

“这方面我们就无须担心了。”白金汉又转身对达达尼安说道,“那两只钻石别针,如果还没有被送往法国,那就只能在您之后送到了。”

“怎么会这样呢?”

“我刚刚下了禁航命令。此刻在王国各港口停泊的所有船只,没有我的特许,一艘也不准起航。”

达达尼安惊愕地注视着这个人:此人仰仗一位国王的信任,竟然运用无限的权力来维护自己的爱情。白金汉从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,便微微一笑,说道:

“不错,不错,只因奥地利安娜是我真正的王后。只要她一句话,我就会背叛我的国家,背叛我的国王,背叛我的上帝。我曾许诺派兵增援拉罗舍尔的新教徒,但我应她的要求,没有派去一兵一卒。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,可是这又算什么呢?我服从了她的意愿。说说看,我的服从,是不是得到了这大大的奖赏。只因服从,我才拥有了她的肖像!”

达达尼安不禁感叹,一个民族的命运和民众的生活,是由多么细弱而不可知的线维系着。

他正这样冥思默想,忽见首饰匠进来了。首饰匠是爱尔兰人,技艺精湛纯熟。他自己就承认,每年能从白金汉公爵的手上赚十万利弗尔。

“奥里莱先生,”公爵把他让进小教堂,对他说道,“您瞧瞧这些钻石别针,然后告诉我每颗钻石值多少钱。”

首饰匠看了一眼钻石镶嵌的精美工艺,又估算了一下钻石的价值,便毫不犹豫地答道:

“每颗一千五百比斯托尔,大人。”

“这样的钻石别针,制作两只要多少天?您瞧,这上面缺少两只。”

“一个星期,大人。”

“制作一只我付三千皮斯托尔,后天一定交货。”

“大人会按时拿到。”

到了第三天,上午十一点钟,两颗钻石别针做好了,它们被仿造得非常完美,完全一模一样,新旧混在一起,连白金汉也分辨不出来,就是最有经验的行家,也会像他一样看走眼。

他随即派人叫来达达尼安。

“您瞧,”他对达达尼安说,“这就是您来取的钻石别针,请您为我做证:凡是人力所能及的,我全做到了。”

“请放心,大人,我会讲述我所看到的一切。可是,大人不把这些别针连同匣子给我吗?”

“匣子带在身上不方便,而且现在只剩下匣子,对我就更加宝贵了。您就说我把它珍藏起来了。”

“我会一字不差地完成您的托付,大人。”

“现在,年轻人,请把手伸给我,也许我们不久就会在战场上相遇;可是现在,希望我们还是跟好朋友一样分手。”

“对,大人,但是也希望很快成为敌人。”

“请放心吧,我答应您。”

“我相信您的诺言,大人。”

达达尼安拜别了公爵,便匆匆走向港口。

他到伦敦塔对面,找见了指定的那只船,将公爵的信交给船长。船长又拿着信请港务总监签发,然后便升帆起航。

准备离港的有五十艘船,都在港口等待。

同其中一只船擦舷而过时,达达尼安瞧见一个女人,觉得在默恩见过,就是那个陌生贵绅称为米莱狄的女子,当时达达尼安就认为她美如天仙。但是水流很急,又遇顺风,他乘坐的帆船疾驶如飞,一会儿工夫就望不见人影了。

次日上午九点钟,船抵达圣瓦勒里。

十二小时当中,他跑了将近六十法里路。

德·特雷维尔先生就像当天早上还见过他似地接待他,只是握手时比往常更热切些。他告诉达达尼安,德·艾萨尔先生的卫队正在卢浮宫值勤,他可以回到岗位上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