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

乔治·维利尔斯,白金汉公爵

办完所有的事,达达尼安若有所思,从最长的一条路走回家。

他这样绕远道,举目望着天上的星星,时而叹气,时而微笑,他究竟在想什么呀?

就在他快要走到盖内戈街时,忽见太子妃街方向走出两个人来,他们走路的姿态引起他的注意。

结伴而行的两个人是一男一女。

那女子的身段好似博纳希厄太太,那男子的身形则同阿拉密斯一模一样。

而且,那女子还是披着那件黑斗篷,那男子身穿火枪队卫士服。

那女子的风帽拉得很低,男子则用手帕遮住脸。两个人都那么小心谨慎,显然是怕被人认出来。

他们上了桥,达达尼安跟了上去。

达达尼安还没有走出二十步,就确认那女子是博纳希厄太太,那男子是阿拉密斯。

他立时就感到,由嫉妒而起的种种怀疑在他心中闹腾开了。

那对青年男女已经发觉有人跟踪,便加快了脚步。达达尼安干脆跑了起来,超过他们,然后再掉头朝他们走去,正好在撒马利亚人水塔前打了照面。一盏路灯照亮水塔,光亮也投在这段桥面上。

达达尼安在他们面前站住,他们也站住了。

“您要干什么,先生?”火枪手后退一步,问道,那外国口音向达达尼安表明,他的猜测有一部分错了。

“不是阿拉密斯啊!”达达尼安高声说道。

“对,先生,不是阿拉密斯,从您惊讶的声音,我听出您把我错当成另一个人了,我原谅您。”

“您原谅我!”达达尼安嚷道。

“对,”外国人答道,“请让开路吧,既然您要见的人不是我。”

“您说的对,先生,”达达尼安说道,“我要见的不是您,而是这位夫人。”

“这位夫人!您并不认识她啊。”外国人说道。

“您错了,先生,我认识她。”

“哼!”博纳希厄太太责备道,“哼!先生!您以军人的荣誉、贵族的诚信向我保证过,当时我还真希望您靠得住。”

“可是我,太太,”达达尼安尴尬地说道,“您也曾向我保证过……”

“挽上我的胳臂,太太,”外国人说道,“我们往前走吧。”

达达尼安碰到这意外情况,一时不知所措,神情十分沮丧,他叉着胳膊,呆立在火枪手和博纳希厄太太面前。

火枪手朝前走两步,用手推开达达尼安。

达达尼安往后一跳,抽出剑来。

与此同时,那个陌生人也疾如闪电,拔剑在手。

“看在上天的份儿上,大人!”博纳希厄太太高声说道,她冲到两个斗士之间,双手抓住那两把剑。

“大人!”达达尼安也高声说道,他猛然醒悟,“大人!对不起,先生,莫非您就是……”

“白金汉公爵大人,”博纳希厄太太小声说道,“现在,您可能把我们全毁了。”

“大人,太太,实在抱歉,万分抱歉。不过,我爱她,大人,因而忌妒了。您也了解爱情是怎么回事,大人,请宽恕我,告诉我,我如何为公爵大人献出生命。”

“您是个诚实的青年,”白金汉说着,就把一只手递给达达尼安,而达达尼安则恭敬地握了握,“您主动要为我效劳,我接受。您隔二十步远跟随我们,一直到卢浮宫;如有人窥探我们,您就把他杀掉!”

达达尼安将拔出鞘的剑夹在腋下,让过博纳希厄太太和公爵走出二十步,便追随其后,准备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位高贵的、风度翩翩的大臣的指示。

博纳希厄太太和公爵没遇到什么阻碍就进入了卢浮宫。宫里人所共知,博纳希厄太太是王后身边的人,而公爵则穿着火枪卫士服,我们也交代过,这天晚上,正是德·特雷维尔的火枪卫队在宫里值勤。她把公爵推进只有一盏灯彻夜照明的套间,说道:“您就待在这里,公爵大人,一会儿人就来了。”

然后,她又从同一扇门出去,随手将门锁住。这样一来,公爵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囚犯。

然而应当说,白金汉公爵虽说孤身入深宫,却一瞬间也没有感到恐惧。他的性格的一个突出特点,就是寻求冒险和浪漫的爱情。他英勇、有胆识、敢闯敢干,做类似的冒生命危险的事情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奥地利安娜的那封信,他原以为是真的,便来到巴黎,在得知那封信是个陷阱之后,他非但不回英国,反而利用别人给他造成的处境,向王后表示不见一面绝不离开的决心。起初王后断然拒绝,后来又担心公爵意气用事,会有什么荒唐的行为。王后已经决定接见他,当面恳求他立即回国,不料当天晚上,奉命去接公爵并把公爵带进卢浮宫的博纳希厄太太遭绑架。接连两天,她的下落无人知晓,整个安排只好暂停。她一重获自由,就与拉波尔特恢复联系,事情又重新启动。她刚完成风险极大的使命,而这项使命,如果她不被捕,三天前就该被执行了。

白金汉独自留下,他走到一面镜子前:这身火枪卫士服,他穿着十分合体。

他时年三十五岁,理所当然是法英两国公认的最英俊的贵族、最风雅的骑士。

乔治·维利尔斯·德·白金汉公爵,是两朝国王的宠臣,家产百万,在王国掌管大权,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过着传奇般的生活。他一生的传奇,流传几个世纪,令后人惊叹不已。

他充满自信,也坚信自己的力量,确信支配别人的法律奈何不了他。因此,他确定了目标,就勇往直前,哪怕这个目标多么高不可攀,多么令人目眩,换一个人即使一闪念也是妄想。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几次得手,接近美丽而高傲的奥地利安娜,靠耀眼的光辉赢得了爱。

这时,嵌在壁毯中的暗门打开,走出一位女子。白金汉在镜中看到出现的身形,忍不住叫了一声,来者正是王后。

奥地利安娜时年二十六七岁,正当韶华,光彩照人。

她的举止正是一位王后或者一个女神的风范。她那美目十分明丽,放射出绿宝石般的光芒,既饱含温柔,又充满庄严。

她那张朱红色的小口,下唇同奥地利王族一样,比上唇略微突出,微笑时显得特别妩媚,鄙夷时又显得极其高傲。

她的肌肤以柔美和滑润著称,那双手臂佳妙无双,当时的诗人全都歌唱过。

最后,她那头秀发,少年时呈金黄色,现在变成褐色,浅浅的褐色发鬈扑了厚厚的粉,绝妙地簇拥着那张脸。对她那面孔,最严格的鉴赏者也只能希望那红润之色略微淡些,而最苛求的雕塑家,也只会提出那鼻梁再纤巧些。

白金汉一时看得出神。他在舞会上、在庆典上、在赛马场上,也见过奥地利安娜,但是在他看来,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。此刻她穿一件普通白缎子衣裙,由埃斯特法尼亚夫人陪伴。须知她的那些西班牙侍从女官,全因国王的忌妒和黎塞留的迫害而遭逐,只剩下埃斯特法尼亚夫人一个了。

奥地利安娜向前走了两步。白金汉扑上去跪倒在地,趁王后来不及阻止,就连连亲吻她衣裙的下摆。

“公爵,您已经知道了,那封信并不是我命人给您写的。”

“唔!是的,王后,是的,陛下,”公爵高声说道,“我知道自己发疯了,丧失了理智,竟然相信雪峰会活动,大理石会变热。可是,有什么办法呢,爱上一个人,就容易相信爱情。况且,我这趟行程,既然见到您,就不是完全徒劳。”

“是的,”奥地利安娜回答道,“然而您也知道,我为什么,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见您:只因您对我的所有痛苦无动于衷,执意留在这座城市里,您留下来冒着生命危险,也让我冒着败坏名誉的危险。我见您是要告诉您,一切都把我们分开:渊深的大海、王国间的仇视,还有神圣的誓言。大人,要同这些事物搏斗,就是亵渎神灵。总之我见您是要告诉您,我们不应再见了。”

“说吧,王后,说下去吧,”白金汉说道,“您声音的温柔,掩盖了您话语的冷酷。您说什么亵渎神灵!其实拆开天造地设的两颗心,才叫亵渎神灵。”

“大人,”王后高声说道,“您想想,我从来没有对您讲过我爱您。”

“可您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您不爱我。若是真讲出类似的话,那么陛下就未免太绝情了。您倒是说说看,您到哪里能找见如我这样的爱情?这种爱情,无论时间、分离,还是痛苦绝望,都不可能扑灭;这种爱情,可以满足于失落的一条缎带、转瞬即逝的一瞥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。”

“三年前,王后,我初次见到您,而三年来,我始终这样爱着您。”

“实在荒唐!”奥地利安娜喃喃说道。

“这次出兵雷岛,我还计划与拉罗舍尔教徒结盟,您认为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?无非是想赢得同您见面的乐趣!”

“我并不希望手执武器深入巴黎,这一点我很清楚。但是,这场战争又要带来和平,而这种和平就需要一个谈判代表:那个谈判代表就将是我。到那时您就不敢再拒绝我了。我要再次来巴黎,再次见到您,得到片刻的欢乐。不错,为了我这片刻的欢乐,成千上万的将士将战死沙场。可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,只要能再见您一面!这一切也许很荒唐,我也许真的丧失了理智。然而,请您告诉我,哪个女子还能有比我更深情的情人?哪位王后还能有比我更热忱的仆人?”

“大人,大人,您用来为自己辩护的这些事,反而进一步成为您的罪证。大人,您用来向我表白爱情的所有这些证据,简直伤天害理。”

“这是因为您不爱我,王后。您若是爱我,就会用相反的眼光看待这一切。您若是爱我,啊!真的,您若是爱我,那是我天大的福分,我会乐得发疯的。啊!德·舍夫勒兹夫人,刚才您提起她,德·舍夫勒兹夫人没有您这么冷酷:霍朗爱她,她也予以回报。”

“德·舍夫勒兹夫人不是王后。”奥地利安娜喃喃说道,她身不由己,信服了如此深沉的爱情的表白。

“假如您不是王后,您就会爱我啦,王后您说,您就会爱我啦?我可以这样认为,令您对我冷酷的,仅仅是您的身份;我可以这样认为,假如您是德·舍夫勒兹夫人,可怜的白金汉就有希望啦?谢谢您这温柔的话语,我美丽的陛下啊!万分感谢。”

“哎!大人,您听错了,理解错了,我的意思并不是说……”

“打住!打住!”公爵说道,“假如我因为误解而感到幸福,您也不要这么残忍地纠正过来。您亲口说过,有人把我诱入陷阱,我的性命也许会丢在里面,喏,说来很怪,近来我就有预感,我可能要死了。”公爵说着,微微一笑,一副既伤感又迷人的笑容。

“噢!我的上帝!”奥地利安娜高声说,她那惊骇的声调表明,她远远没有讲出对公爵的关切。

“我讲这话绝非恐吓您,王后,绝非如此。我对您这样讲,甚至颇为可笑。请相信,对这类梦幻我并不在意。不过,您刚才讲的这句话,您给予我的这种希望,就全都补偿了,甚至包括我的生命。”

“那好!”奥地利安娜说道,“我也一样,公爵,我呀,我也有预感,也有梦幻。我梦见您身负重伤,倒在血泊中。”

“是一把刀,刺进左肋,对不对?”公爵接口说道。

“对,正是,大人,正是这样,左肋刺进一把刀。能有谁告诉您,我做了这种梦呢?我仅仅向上帝透露过,还是在我祈祷的时候。”

“我别无他求了,王后,您爱我,这很好。”

“我爱您,我?”

“是的,您。如果您不爱我,上帝会托给您相同的梦吗?如果我们二人的生活不是心心相印,我们能产生相同的预感吗?王后啊,您爱我,您会为我哭泣吧?”

“噢!我的上帝!我的上帝!”奥地利安娜高声说道,“这我实在承受不了。好了,公爵,看在上天的份儿上,您走吧,离开这里。我不知道我是爱您,还是不爱您;但是我知道,我决不会违背婚姻的誓言。您就可怜可怜我,还是走吧,噢!万一您在法国受到袭击,万一您死在法国,如果我能确定您是因爱我而丧命的,那我就会痛苦一生,我会发疯的。您还是走吧,走吧。我恳求您了。”

“哦!您这样子有多美啊!哦!我多么爱您啊!”白金汉说道。

“走吧!走吧!我恳求您了。以后再来吧,以大使的身份,以大臣的身份再来吧。再来的时候,带上一群保护您的卫士、照看您的仆人。到那时,我就不必为您的性命担忧了,我就会高兴再见到您。”

“哦!您对我说的这些是真话吗?”

“是……”

“那好,赏给我一件您的证物,您的一件物品,好提醒我这绝不是做梦。一件您佩戴过、我也能佩戴的饰物:一枚戒指、一条项链、一条表链。”

“您要的物品,假如我给了您,您就走吗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立刻就走?”

“立刻就走。”

“您就会离开法国,返回英国?”

“对,我向您发誓!”

“等一等,请稍等。”

奥地利安娜说着,就回到自己的套房,随即又出来,手里拿着一只香木小匣,匣上有她的名字的缩写,是金丝镶嵌的图案。

“给您,公爵大人,给您,”王后说道,“这是我的念心儿,好好保存。”

白金汉接过香木匣,再次跪倒在地。

“您向我保证过马上离开。”王后说道。

“我信守诺言。您的手,您的手,王后,然后我就走。”

奥地利安娜闭上眼睛,把手递过去,另一只手则扶在埃斯特法尼亚身上,只觉得自己要挺不住了。

白金汉满怀激情,将嘴唇贴在这只美丽的手上,然后站立起来,说道:

“不出半年,如果我不死,我一定会再见到您,王后。为达此目的,王后,就是把世界搞个天翻地覆,我也在所不惜。”

他决意信守许下的诺言,随即冲出了房间。

他在走廊遇见等待他的博纳希厄太太。她同样小心翼翼,也同样顺利地把公爵送出卢浮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