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可能已注意到,在整个事件中,有一个人物处境危险,别人对他却不大关心。此人便是博纳希厄先生,政治和爱情阴谋的可敬的受害者。须知那是个崇尚骑士精神而又特别风流的时代,政治和爱情的阴谋诡计总是交织在一起。
好在,不管读者记得还是不记得他,好在我们保证过,不会让他失去踪迹。
那些打手将他逮捕,径直把他押往巴士底狱。到了狱中,他浑身颤抖,从正给火枪装弹药的一小队士兵面前走过。
接着,他又被带进一条半地下的走廊,遭受押解他的人最粗鲁的辱骂、最野蛮的虐待。他们看到被押来的不是贵绅,便把他当成十足的乡巴佬那样对待。
博纳希厄老板性格的本质,是极端的自私,还掺杂着卑劣的悭吝和无以复加的怯懦。他的少妻在他心中激发起来的爱,完全是一种次要的情感,远少过在此列举的这些天生的情感。
约摸晚上九点钟,他正要下决心上床睡觉的时候,忽听过道里传来脚步声,有人走近他的牢房。牢门打开了,狱卒走进来。
“跟我走。”跟在狱卒后面的一名士官说道。
“跟您走!”博纳希厄叫起来,“这么晚了跟您走,我的上帝,去哪儿啊?”
“去我们奉命押您去的地方。”
“这也算不上一种回答呀。”
“然而,这是我们能向您做出的唯一回答。”
“噢!我的上帝,我的上帝,”可怜的服饰用品商咕哝道,“这回我算完蛋了!”
他被送进一间大办公室里,壁炉前站着一个男子,中等身材,很有派头,两眼犀利,天庭十分饱满,脸庞瘦削,由一缕山羊胡衬着,就显得格外长,而山羊胡上边还蓄留着两撇小胡子。此人虽然才三十六七岁,须发却开始花白了。
他没有佩剑,却有一种十足的军人气派。他那水牛皮靴还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土,这表明当天他骑过马。
此人便是阿尔芒·让·杜普莱西——红衣主教黎塞留。他绝非别人向我们描述的那样,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,痛苦不堪的殉道者,身体疲惫,声音微弱,埋在宽大的太师椅里,就仿佛提前进入坟墓,仅仅靠天才的力量维持生命,仅仅靠思想的不停运转支撑着同欧洲其他国家的斗争。实际上,那个时期的真实的他是个敏捷而风流的骑士。他固然身体衰弱了,但是由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。正是有了这种精神力量,他才成为历史上出现过的最非凡的人物之一。他支持德·内维尔公爵,巩固其在芒托瓦公国的地位。他统兵夺取了尼姆、加斯特尔和于泽斯诸城之后,又准备把英国人赶出雷岛,准备围困拉罗舍尔城。
乍一见面,根本看不出他就是红衣主教;不认识他的面孔的人,绝不可能猜出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。
可怜的服饰用品商愣在门口。这工夫,我们刚刚描绘过的那个人物定睛凝视着他,仿佛要洞悉他从前的底细。
“这就是那个博纳希厄?”他沉默了片刻,才问道。
“正是,大人。”军官回答。
“好,这些材料给我,您就退下吧。”
军官从桌上拿起指定的材料,交给向他要这些的人,然后一躬到地,便退了出去。博纳希厄认出,这些材料正是他们在巴士底狱审讯他的记录。站在壁炉旁边的那个人在看记录,他不时抬起眼睛,目光像两把匕首,一直刺进可怜的服饰用品商的内心深处。
审阅了十分钟,观察了十秒钟之后,红衣主教便主意已定。
“这家伙从未搞过阴谋,”他低声说道,“哎!管他呢,瞧瞧再说吧。”
“您被控告犯了叛国罪。”红衣主教缓缓地说道。
“有人跟我这么说过了,大人,”博纳希厄高声说道,他用刚才听见的军官所用的称谓称呼对方,“但是我向您发誓,我一无所知。”
红衣主教欲笑又止。
“您伙同您的妻子、德·舍夫勒兹夫人,并伙同白金汉公爵大人搞阴谋。”
“这些名字,大人,我的确听她说过。”服饰用品商答道。
“在什么场合听说的?”
“她说,德·黎塞留红衣主教把白金汉公爵引诱到巴黎来,就是要毁掉他,在毁掉他的同时,也要毁掉王后。”
“她是这么说的?”红衣主教激烈地高声问道。
“对,大人。不过,我却对她说,她这样讲是错误的,法座不可能……”
“住口,您是个蠢货!”红衣主教又说道。
“我的妻子也正是这么回答我的,大人。”
“您知道是谁劫持了您的妻子吗?”
“不知道,大人。”
“不过,您有所猜测吧?”
“对,大人,可是这些猜测惹得那位警官先生不快,我也就不猜测了。”
“您的妻子逃掉了,您知道吧?”
“不知道,大人,我是入了狱之后才听说的,还是通过那位警官先生——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才知道的。”
红衣主教再次欲笑又止。
“这么说,您的妻子逃走后的情况,您不知道了?”
“一无所知,大人。她一定是回卢浮宫了。”
“凌晨一点钟,她还没有回去。”
“噢!我的上帝!那她到底怎么啦?”
“会弄清楚的,您就放心吧。什么也瞒不住红衣主教,红衣主教什么都掌握。”
“既然如此,大人,您认为红衣主教肯告诉我,我的妻子怎么样了吗?”
“也许吧。不过首先,您必须把您知道的全招了:您的妻子和德·舍夫勒兹夫人有什么联系。”
“可是,大人,我一无所知呀。我从未见过那位夫人。”
“您去卢浮宫接妻子的时候,她直接跟您回家吗?”
“几乎从来不直接回家,她要去见布店老板,我就送她去了。”
“有几位布店老板?”
“有两位,大人。”
“他们住在哪儿?”
“一位住在伏吉拉尔街,另一位住在竖琴街。”“您同她一起进去吗?”
“从来不进去,大人,我总是在门口等她。”
“那么她找什么借口单独进去呢?”
“什么借口也不找,她让我等着,我就等着。”
“您是个非常随和的丈夫,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!”红衣主教说道。
“他称呼我亲爱的先生!”服饰用品商心中暗道,“嘿!事情有转机!”
“那两扇门您还认得吗?”
“认得。”
“门牌号您知道吗?”
“知道。”
“多少号?”
“伏吉拉尔街,是二十五号;竖琴街那儿,是七十五号。”
“很好。”红衣主教说道。
说着,他就拿起一只银铃,摇了两下。军官进来了。
“您去把罗什福尔给我找来,”他低声说道,“他如果回来了,就让他立刻进来。”
“伯爵到了,”军官说道,“他要求立即同法座谈事情。”
“让他来吧,那就让他来吧!”黎塞留急忙说道。
军官冲出房间,正显示出红衣主教的所有仆从通常奉命办事的速度。“同法座谈事情!”博纳希厄咕哝道,他的眼珠惊慌地滴溜儿乱转。军官出去还不到五秒钟,房门就又打开,走进来一个新人物。
“是他!”博纳希厄叫起来。
“他,谁呀?”红衣主教问道。
“劫持我妻子的那个人。”
红衣主教再次摇铃。军官又进来了。
“把此人交给那两名卫士看管,让他等我传唤。”
“不,大人!不,不是他!”博纳希厄嚷道,“不,是我弄错了。那是另外一个人,一点儿也不像他!这位先生是个正派人。”
“把这蠢货带走!”红衣主教说道。
军官架起博纳希厄的胳臂,又把他带回前厅,交给押解他的两名卫士。
刚刚被引进来的那个新人物,不耐烦地目送博纳希厄,直到他出去,房门重又关上。
“他们见面了。”那人急忙走近前,对红衣主教说道。
“谁?”法座问道。
“她和他。”
“王后和公爵!”黎塞留高声说道。“对。”
“在什么地方?”
“在卢浮宫。”
“您有把握吗?”
“完全有把握。”
“是谁告诉您的?”
“德·拉努瓦夫人,您知道,她完全效忠于法座。”
“为什么她没有早点儿讲呢?”
“不知是偶然,还是戒备,王后把她留了一整天,让德·苏尔吉夫人睡在她的房间。”
“好吧,我们输了。我们要想办法报复。”
“我全心全意帮助您,大人,请放心。”
“事情的经过如何?”
“午夜十二点半,王后同她的女侍在一起……”“在哪里?”
“在她的寝宫……”
“好。”
“有人转交给她衣物女侍送来的一块手帕……”
“后来呢?”
“王后当即非常激动,尽管她施了脂粉,还是看出她面失血色。”“后来呢?后来呢?”
“她站起身,说话声调都变了,她说:‘夫人们,等我十分钟,我这就回来。’于是她打开里间的门,便出去了。”
“德·拉努瓦夫人为什么没有立即来通知您。”
“当时她什么也确定不了,而且王后说了‘夫人们,等着我’,她不敢违抗王后。”
“王后离开房间有多长时间?”
“三刻钟。”
“她的女侍没有一人陪伴她吗?”
“只有埃斯特法尼亚夫人。”
“她随后又回来了吗?”
“回来了,只为了取一只带有她的名字缩写的香木小匣,然后马上又出去了。”
“后来,小匣她带回来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小匣里装着什么,德·拉努瓦夫人知道吗?”
“知道,是陛下送给王后的钻石别针。”
“小匣她没有带回来?”
“没有。”
“照德·拉努瓦夫人的看法,王后把钻石别针给了白金汉?”
“这一点她可以肯定。”
“怎么就能肯定!”
“德·拉努瓦夫人是王后的梳妆女侍,次日白天寻找小匣,没有找见,显得很不安,终于还是问了王后……”
“王后怎么说?……”
“王后满脸通红,回答说昨天晚上,有一个别针钻石头打破了,她就派人把它送到首饰匠那里去修配了。”
“必须去那里查证此事是真是假。”
“我去过了。”
“好哇!首饰匠怎么说?”
“首饰匠根本不知此事。”
“好哇!好哇!罗什福尔,还不是无可挽回,也许……也许整个事态会更有利!”
“其实我并不怀疑法座的天才……”
“定然能弥补属下所干的蠢事,对不对?”
“这正是我要讲的,法座却没容我把话说完。”
“现在您知道,德·舍夫勒兹公爵夫人和白金汉公爵躲藏在哪里吗?”
“不知道,大人,关于这方面,我的人提供不了任何准确的情况。”
“我可知道。”
“您,大人?”
“对,或者至少我猜到了。他们一个住在伏吉拉尔街二十五号,一个住在竖琴街七十五号。”
“法座要我派人去逮捕他们二人吗?”
“太迟了,他们肯定走了。”
“不管怎样,还是去查个明白。”
“从我的卫士中挑选十人,去搜查那两所房子。”“我这就去,大人。”
罗什福尔说着,便冲出房间。
红衣主教独自一人,沉思片刻,又第三次摇铃。
还是那位军官进来了。
“将囚犯带进来。”红衣主教说道。
博纳希厄老板又被带进来了。红衣主教打了个手势,那名军官便退了出去。
“您欺骗了我!”红衣主教声色俱厉,说道。
“我?”博纳希厄叫起来,“我欺骗法座?”
“您的妻子去伏吉拉尔街和竖琴街,并不是去见布店老板。”
“公正的上帝,那她是去见谁呀?”
“去见德·舍夫勒兹公爵夫人和白金汉公爵。”
“对了,”博纳希厄说道,他全想起来了,“对了,是这码事儿,法座说的对。我也觉得奇怪,布店老板在那种房子里,连块招牌也没有挂。我好几次向妻子说起这事,每次她都笑起来。啊!大人,”博纳希厄扑倒在法座脚下,“啊!您准是红衣主教,伟大的红衣主教,人人敬重的天才人物。”
对付博纳希厄这样一个俗物,所取得的胜利尽管微不足道,红衣主教还是有一瞬间的欣喜,继而,几乎紧接着,他似乎又产生一个新念头,嘴唇泛起微笑,伸手去扶服饰用品商,说道:
“起来吧,我的朋友,您是一个好人。”
“红衣主教触碰过我的手,我触碰过伟人的手!”博纳希厄嚷道,“伟人称我是他的朋友!”
“是的,我的朋友,是的!”红衣主教说道,有时候,他善于装出这种慈爱的口气,但只能欺骗不熟悉他的人。“您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,好吧!应当给您补偿,拿着!这袋里有一百皮斯托尔,请原谅我。”
“要我原谅您,大人!”博纳希厄说道,他迟疑着不敢接钱袋,无疑是害怕这种所谓的馈赠仅仅是开个玩笑,“可是,当时,您完全有这个自由让人逮捕我,现在您也完全有自由让人严刑拷打我,完全有自由让人绞死我:您是主子,我决不会发一点儿怨言!原谅您,大人!算了吧,您不是这么想的吧?”
“哎!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!您这是宽大为怀,这我明白,我感谢您。因此,您拿着这袋钱离开,不会感到特别不满意吧?”
“我会满心欢喜地离开,大人。”
“就此分手,或者不如说,再见,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。”
“大人想什么时候见面都可以,我完全听法座的吩咐。”
“我们会经常见面的,请放心,因为,从您的谈话中,我感到极大的乐趣。”
“唔!大人!”
“再见,博纳希厄先生,再见。”
红衣主教向博纳希厄挥了挥手。他作为回谢,便一躬到地,然后一步一步退了出去。到了前厅,红衣主教还听见他激动地拼命高呼:“大人万岁!法座万岁!伟大的红衣主教万岁!”红衣主教这边则面带笑容,听着博纳希厄老板大肆宣泄激动的心情。继而,博纳希厄的喊声渐远,等到喊声消失之后,红衣主教便说了一句:
“很好,从此以后,这个人就会为我卖命了。”
屋里只剩下红衣主教一人了。他重又坐下,写了一封信,用私章盖在封口的火漆上,然后摇铃。
“去把维特雷唤来,”红衣主教说道,“告诉他准备好旅行。”
不大工夫,被召唤来的那个人便站到他面前,穿好了马靴,还带上了马刺。
“维特雷,”红衣主教说道,“您快马赶到伦敦,路上片刻也不要停留,将这封信交给米莱狄。这是二百皮斯托尔的付款单,去我的司库那里领取现金。假如您在第六天头回来,差使办得很好,还可以领取一笔同样数目的钱。”
信使一言未发,鞠了一个躬,拿了信件和二百皮斯托尔的付款单,便出去了。
这封信的内容如下:
米莱狄:
白金汉公爵一举行舞会,您就去参加。他的紧身上衣上将有十二枚钻石别针,您设法接近他,摘取两颗钻石。
两颗钻石一旦到手,您就通知我。